《木蘭圖》清禹之鼎
□祝勇文/圖
到了南北朝,仗還是沒有停下來,天下反而更亂,像鐎斗里熬的那一鍋粥。就連機杼前的織布女,都被卷入了戰場,像男人一樣去廝殺,這情況,恐怕在中外戰爭史上都是罕見的。所以,很多年后,那女子成了一首著名的北朝民歌的主角,后來又成了戲曲舞臺和美國迪士尼動畫片的主角。我們都知道她的名字:木蘭。
一首《木蘭詩》,讓一個灑脫明亮的木蘭脫穎而出,但這首民歌里,也裹藏著鐎斗的訊息,只不過在詩里不叫鐎斗,而是用了另一個名字——金柝。鐵衣是鎧甲,卻很少有人知道,“金柝”就是鐎斗。
銀盔銀甲的木蘭,蹲伏在公元5世紀的夜色中。黑夜隱去了她的臉,我們卻能透過這首詩,看到她被深夜里的微光照亮的鎧甲,還有那只被回旋的霧氣糾纏著的鐎斗。壹
代表著底層日常生活
我從話本小說里看見了那個年代的戰爭,看見各路英雄的大節大義和冷酷無情,但我們看不見一只鐎斗,因為它們的場面太大,照顧不到一只鐎斗。那些關于英雄的傳奇,講述的是金戈鐵馬、大雪弓刀,鐎斗則代表著底層代表著日常生活,與火熱的戰斗生活格格不入。
只有真正的文學,能夠觸摸到它,因為真正的文學不是寫場面的,而是寫人性的。所謂人性,就是吃喝拉撒、欲望情感。《禮記》說:“飲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”,《孟子》里寫:“食色,性也”,對吃飯的合法性追求,是得到了圣人的肯定,入了儒家正式法典的,而且,在孔老夫子那里,飲食之事是放在男女之事前面的,同理,在孟老夫子那里,食也是在色前面的,因為人要是餓死,就無法完成傳宗接代這個光榮而偉大的任務。對于吃的正常欲望,即使戰爭這嚴肅浩大的主題,也遮蔽不了。
曹操洞察了這一點,他的《苦寒行》,講述的是他為了平定袁紹叛亂而率兵翻越太行山的壯舉,但他沒有吹牛,沒有回避行軍的痛苦不堪,沒有忽略士兵在饑寒中對食物的渴求,以至于他們要在嚴寒中鑿冰煮粥,據此我們可以說,曹操是那個年代里真正的詩人,盡管身居廟堂,并在后世的戲曲中被勾勒出一張奸雄的臉,但他的文藝卻經常能夠為工農兵服務,他的詩,也因此有了生命的呼吸感和底層的血汗味兒。他的兩個兒子,曹丕和曹植,都是文學史上的名人,但文字的沉雄厚重,都敵不過他們的爹。曹操的詩,像重重的腳印,踏在文學史里,有人形容它“是礁石上的銅鑄鐵澆”,比魏晉名士的玄談,更有力度。
《苦寒行》里寫:
水深橋梁絕,中路正徘徊。
迷惑失故路,薄暮無宿棲。
行行日已遠,人馬同時饑。
擔囊行取薪,斧冰持作糜。
悲彼東山詩,悠悠使我哀。
這首《苦寒行》,雖沒有出現鐎斗,但是我想,在這苦難行軍的現場,鐎斗定然是存在的,它隱在詞語的背后,青銅的輪廓卻若隱若現——詩里寫了“取薪”(收集柴木)和“作糜”(煮粥)的場面,但沒有了鐎斗,“取薪”“作糜”,就不成立了。
《三國演義》第五十回,寫三江水戰、赤壁鏖兵后,曹操狼狽出逃,天色微明時,暴雨忽然傾盆而至,曹操與軍士冒雨而行,饑寒交迫,又是一次“苦寒行”。曹操看到士兵紛紛倒在路上,于是下令:“馬上有帶得鑼鍋的,也有村中掠得糧米的,便就山邊揀干處埋鍋造飯,割馬肉燒吃。”在這樣的處境下,馬上背的“鑼鍋”,就成了眾人生存的指望。
這“鑼鍋”,就是鐎斗。曹操死了兩百年,到了南北朝,仗還是沒有停下來,天下反而更亂,像鐎斗里熬的那一鍋粥。就連機杼前的織布女,都被卷入了戰場,像男人一樣去廝殺,這情況,恐怕在中外戰爭史上都是罕見的,所以,很多年后,那女子成了一首著名的北朝民歌的主角,后來又成了戲曲舞臺和美國迪士尼動畫片的主角。我們都知道她的名字:木蘭。
一首《木蘭詩》,讓一個灑脫明亮的木蘭脫穎而出,但這首民歌里,也裹藏著鐎斗的訊息,只不過在詩里不叫鐎斗,而是用了另一個名字——金柝:
朔氣傳金柝,寒光照鐵衣。
鐵衣是鎧甲,卻很少有人知道,“金柝”就是鐎斗。
銀盔銀甲的木蘭,蹲伏在公元5世紀的夜色中。黑夜隱去了她的臉,我們卻能透過這首詩,看到她被深夜里的微光照亮的鎧甲,還有那只被回旋的霧氣糾纏著的鐎斗。
那是北魏鮮卑人向柔然發起的一場戰爭。而木蘭,其實就是鮮卑人——一個在匈奴西遷之后占據了蒙古高原的強悍民族。《木蘭詩》中寫到“可汗大點兵”,那可汗,很可能就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,因為在他的任期內,發動了對柔然的戰爭。
在拓跋燾的帶領下,這支有木蘭參加的鮮卑軍隊,開始了一次次壯麗的行軍,先后滅掉了北方的胡夏、北燕、北涼這些小政權,又統一了黃河流域,入主了中原,把都城從平城遷到洛陽,與南朝的宋、齊、梁政權南北對峙,成為代表北方政權的“北朝”。
一首詩,把博物館里一件孤立的古物,安置到原本屬于它的環境里,讓我們透過這件古老而普通的軍中器物,看見它與歷史相互依存的關系。
有了木蘭,鐎斗就不會寂寞。貳
動蕩與煎熬中熔鑄歷史
三百年的戰事,三百年的行軍,三百年的痛苦痙攣,對每個人來說,都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,但對于文明,卻未必如此。華夏文明在創立之初,就處在游牧文明的包圍圈里,一連串令人心顫的名字,在不同的朝代里輪番出現,它們是:匈奴、烏桓、鮮卑、柔然、突厥、回鶻、契丹、吐蕃、月氏、烏孫……中國人于是把世界分成“文明”和“野蠻”兩個部分,中心是“文明”的(“華”),而周邊是“野蠻”的(“夷”)。
但是這種簡單的“二元論”,在這三百年的動蕩中,模糊了。
許倬云先生說:“從東漢末年開始到隋唐統一的四百年間,中國這塊土地上的人民,吸收了數百萬外來的基因。在北方草原西部的匈奴和草原東部的鮮卑,加上西北的氐、羌和來自西域的羯人,將亞洲北支的人口融入中國的龐大基因庫中。”
隋煬帝楊廣之妻、唐高祖李淵的母親,都是鮮卑人。她們都是獨孤信的女兒,而獨孤信,正是北魏分裂后的西魏大將軍。
唐太宗李世民的母親與皇后也都是鮮卑人。
陳寅恪先生在《唐代政治史略稿》中稱唐皇室“皆是胡種”。
中國人走到隋唐,血統已發生變化。血乳交融的“唐人”,已經不同于“漢人”。王桐齡先生把隋唐時期的漢族稱作以漢族為父系、鮮卑為母系的“新漢族”。
遠血緣通婚,優育了人種,也優化了文明。這片東亞大陸,從未吹起如此強勁的對流風,讓北方民族放下自己在軍事上的優越感,謙卑地學習中原的“先進文化”,同時也在中原文明的精耕細作、細潤綿密中,吹進了“天蒼蒼,野茫茫,風吹草低見牛羊”的曠野之風、雄悍之力。“北方的遼闊粗獷、狂放的生命激情,與南方發展得纖細精致、縟麗委婉的情思,忽然得以合流”。
這種大融合,或許是某些號稱“萬世一系”、血統純正的單一民族國家所不能理解的,但它正是歷史賦予中國的一次大機遇,它讓我們的文明,在一種動態的競爭與融合,而非靜態的守成中,變得更加強韌。
在風塵仆仆的鐎斗背后,一個跨民族的文化體正在秘密地熔鑄成型。
可以說,沒有長達三百年的動蕩與煎熬,就沒有隋唐兩大帝國的開闊與浩蕩。
當戰爭的塵埃落定,我們在唐朝的大街上,看到了打馬球的男人,蕩秋千的婦女,醉酒當歌的詩人,袒胸露背的女裝,寬廣筆直的大道,金碧輝煌的廟宇,高聳入云的佛塔,紛至沓來的使者,最終造就了隋唐帝國面向世界兼收并蓄的博大胸襟。
明亮四射的大唐,不是鐎斗里熬出的一鍋糊飯,而是三百年的熔爐里淬煉出的金丹。
(作者系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)
本版文圖來源:《故宮的古物之美》人民文學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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